89. 平静

凡凉在海滨独行多年，处理这种事应该是得心应手、利落干净。

可以说，生杀予夺，尽在他一人手中。

所有人屏息凝视，把目光放在他们这位年轻冷戾的头号干部身上——只要凉哥扣下扳机，贪哥......或者是说条子们派来的卧底，整个头都会被轰掉大半，死得毫无悬念。

可凡凉就这么用枪抵着贪烨的额头，久久没有动静，那额头上的血都流上了枪管，滴下来。

但他还是没有动，黑夜中看不清那狭长眸子中隐藏的情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没下杀手，或者是说.......为什么犹豫。

一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却看到他突然转移枪口，向旁边射了一枪。

“砰！”

已经爬到包围圈边界的沙鳄徒然一停，面色发白地盯着自己手边那个浅白色的弹坑，还冒着烟...........

“别让那边那个跑了，”凡凉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黑枪，那黑漆漆的眼底有点冷，泛着不易察觉的波澜，“把两个人都带回会所。”

其他人动作起来，沙鳄也在四五双手的攀缠下骂骂咧咧地被抓了回来，那两个西装小弟手一松，贪烨扑一声倒在地上，他撑起模糊的意识，出于求生的本能，伸出一手去捂自己不停流血的小腹

此刻他半张脸贴在污脏的水泥地面，全身上下蔓延着快要断裂般的疼痛，但心口的疼痛才真正让他有点麻木。

而贪烨另一只手，仿佛也像是出于本能一般伸出，想要抓住那烟灰色的裤脚，也许抓到了，也许只是触碰了一下，但下一秒他就再次被抓住了胳膊强制性地抬了起来。

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失去意识的人，但是在枪口下劫后余生的经历过于废人，这副身体宛如经历了长途跋涉，后背一沾后车座，疲惫和昏沉顷刻间席卷了全身。

恍然间贪烨半睁开眼睛，看向前面的副驾驶座，只看到一个冷淡安静的侧影，有种说不上来的浅淡暖意填上了他的心，他闭上眼彻底昏睡过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贪烨只觉得眼皮沉重，周围闹轰轰的，隐约听到了铁皮架子碰撞的声音，自己好像还是躺着。

因为这个姿势，因为这次暴露，他身上一直戴着的枷锁终于被卸去，虽然坦荡得有些让人心慌，不过也迎来了久违的踏实。

踏实到他梦见了以前的一些时光。

当时他刚结束一次任务回到警校向上级汇报，警校远在内□□面没有海，校园里绿化做的不错，高大美丽的香樟树栽在两旁，风一吹就婆娑作响，带来阳光和嫩叶的清香。

林荫道右边的操场上有警员在上擒拿格斗课，教官和优秀学员在前面做示范，左边能望见几扇教学楼的窗，里面正在上犯罪信息情报课，老教授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扫视了台下一群年轻的面孔，稳重冷然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

“..........为打击、预防和控制犯罪提供决策的信息......”

贪烨低着头，紧了紧右手上的绷带，和平时一样的穿着，t恤牛仔，后颈处隐约露出一点骷髅纹身的头盖骨。

他能力卓越，身手出色，经常被派去参与一些具有一定保密等级的特殊工作，这纹身也是因为一次任务才纹上的，在那次任务中他又徒手捏碎了一个人的头骨，“铁手骷髅”的代号就这样在警校传开了。

贪烨步伐沉快地走着，远远看上去身材挺拔，眉眼凌厉，这个时候他还不太惹人亲近，也不太爱笑，不会动不动就微勾起嘴角惹出一片桃花，或者是口无遮拦说些瞎话。

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收敛着，眼睛又沉又暗，有些人在被他睥睨俯视着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觉得腿软，仿佛是被暗夜丛林的饿狼盯上了。

经年累月的血腥任务让他整个人仿佛浸在无边的冷水中，取得的奖章荣誉更是压得他时刻神经紧绷。那些年他不断接下任务然后解决，处理地果断而完美，就像是一个冷血的、只会不停循环完成任务的机器。

他已经见惯了别人见不惯的生死，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抉择，骨子里沉淀着业已冷却的血性，有些麻木，也很少接触到为之一颤的鲜明情绪，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所做的事情到底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走着走着，他前面突然撞上来一个人，年轻的警察刚上完情报课，匆忙赶来的时候脸红红的，他问：“您好，是贪前辈吧，我有在荣誉榜上看到您。”

贪烨停下脚步，不笑的时候，那深邃的眼睛和紧抿的唇能隐隐给人一种危险又压迫的感觉，嗓音低低地：“有事吗？”

那名警察略显涩然地笑了笑，他笑起来，就像是云朵藏进了蓝天里：“前辈您好，我叫宁吾，安宁的宁，支吾的吾，我一直很崇拜您，可以做那么多事情，还可以做的那么优秀。”

贪烨眉毛微微上扬了一点，但是面目依然平静，他问：“你为什么要崇拜我？”

宁吾抱着课本，穿着蓝色的警校夏装，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好像有点不敢直视他，但是眼睛却亮亮的：“因为我也一直想像做到像您一样，虽然我平时一直有在认真努力，但是考试总是拿不到高分，擒拿课就算私下偷偷练很多次，每次正式格斗考核也还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跑，射击课也总是在手抖，好像总是有那么那么多的问题，始终帮不了别人，所以我想如果我跟前辈您一样优秀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帮到更多人了。”

年轻警察那么羞涩，那么真实，满腔热忱，句句真心，浅笑着，贪烨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帮助别人？”

“嗯嗯，我想，哪怕是力量再微小，只要能尽一份力，我就很知足了，虽然我可能最后什么忙都帮不上啦哈哈。”

有的人空有力量却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心，有的人没有力量却始终坚定向前。

贪烨转头，最开始做警察的那种正义骨气好似在他体内开始复苏，他听见香樟树的树枝在头顶轻轻摇摆，午后的微风抚过自己的脖颈，心口的血终于慢慢开始热起来。

他突然说：“不用追求优秀。”

宁吾一愣：“嗯？”

贪烨回过头，他微微勾起嘴角，那种盛气凌人的强势一扫而空，换成了随和坚定的轻笑：“不用追求那么优秀，也不需要具备多么强大的力量，只要你有那份心，就可以帮助到其他人。”

宁吾笑出了半个梨涡，用手摸了摸后脑勺，重重地嗯了一声，还怕自己回答地不够热情，又加了一句：“我会的，前辈！”

没想到一年后，这个总是含羞带怯的年轻警察用性命付诸了这一句话——野狍害怕因为漏地蛇的事情被黑漆花问责，跑到港口那条街，黄三带着鸽尾的命令前来抓捕却意外碰到了这个刚被分来海滨的新警察。

为了逼问行踪，他们殴打审讯了宁吾，还在他的小腹上捅了三刀，最后开枪结果了这条鲜活的生命，当时这个新人警察还强忍着腹部被捅的剧痛，试图用牙齿咬别人的裤脚，却被人重重地踩上了头。

宁吾那张笑出梨涡的照片变成了黑白色，镶在了冰冷坚硬的墓碑上，贪烨把手中的白菊花放下，动作很轻。

他退后几步，只看到那白菊花轻轻摇曳，橘色的霞光照过来，不远处的大海正在退潮，这是他来海滨的第一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贪烨披上那新买的夹克外套，真皮细腻，袖口刚过手腕很合身，竖起领口的时候能闻到某种偏甜的烟熏味。

他转身离开，走向港口，h市的警察局局长开着车在前面缓缓停下，而他也即将要接下一个前路未卜的卧底任务。

意识犹如在深海泅渡，恍然间贪烨猛地浮出海面，瞬间睁大了眼睛，从昏沉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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